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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见闻札记》第199章 今日不说明日事,明日难知身后事

作者:何奕晨 / 最近更新:2025-03-25
  第199章 今日不说明日事,明日难知身后事

  夜里的天空一贫如洗。往日里繁星闪烁的光景不见了,就连那轮圆月似乎也有心事一般躲在乌云身后,迟迟不肯露面。

  不过独青山上却是另一番风景。往年的山中一到深夜不见半点星火,就算有事需要登山,也只是点上半只残烛,将其放在加厚的灯笼里。而今日,一支支崭新的蜡烛被安放在宫状的大红灯笼中。

  它旋转的灯屏上画有图案,是山川林木,是飞禽走兽,又或是两三孩童相互追逐,大人们紧随其后。

  草长莺飞,欢声笑语在此刻,在灯笼上轮番演绎。

  周言流从一直在田野里等着的黑脸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在上山时,他跟在爷爷和黑脸身后,仔细瞧着自己手中崭新的灯笼。

  这是刚做好的吗?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这是走马灯,是周言流最喜爱的灯笼之一,因为它与寻常的灯笼不一样。平常所见的灯笼,可有千种形状,也同样作有图案,但是它们不会像走马灯这样转动。而其寓意也不同。

  大红灯笼高高挂,年年丰收五谷登。

  这是除走马灯之外,其他灯笼的寓意。都是希望今年能够一切顺利,一切平安。

  但是它不一样。

  如果说寻常灯笼的寓意是期盼、是希望,是一切美好。那么走马观的寓意虽不能说与之相反,却也大相径庭。

  周言流第一次见到这种灯笼的时候,他记得爷爷说过一段灯词:
  “走马灯,火不尽,人间多少悲与喜。”

  “走马灯,转不停,无数相思此处寄。”

  走马灯,它的寓意是怀念、是思念,是念生者悲痛,是说亡故之人不见生者思念难捱。

  于是,生者常提此灯以作怀念。

  只是,周言流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们提着走马灯去见山神是什么意思。黑脸不是说山神已经死了吗?
  那他们是去拜谁?山神的灵魂吗?

  他在心底否决了自己荒唐的想法。那可是山神啊,在他眼中,祂就是天上的神仙。祂怎么可能会真的死了呢。

  所以,他们是去拜活着的山神。

  周家村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提着灯笼上山了。灯火将秋日春木的深夜山林照的恍如黄昏,他们来到山顶之后纷纷跪在地上,走马灯则是放在左手旁。

  老村长走了,如今的村长自然是德高望重,不仅如此,还在家中收养了一只猫妖的周自平。

  他领头行三拜九叩之礼,恭声道:“独青山中百年春,皆感树神千年身。五百年前到此处,护得此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今,周氏自平,携其孙,同其妖,带数十户人丁眷女,共百余人叩谢神恩。”

  “周氏子女,叩谢神恩。”

  周自平话音落下,村民们异口同声,跪拜行礼。

  黑脸的头紧紧叩在冰凉的地上,周言流却很恍惚,山神爷爷真的走了。

  抬首后,他满目伤怀的望着曾经那棵参天大树所在,而如今却空空荡荡的地方。

  一时间,他难以接受。他侧头看着同样望着那个地方的爷爷,他哽咽,呼吸间带着些许抽泣,他想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语,只能无助的再次将视线移回到山神那里。

  忽有春风渐起,挥散了天上的乌云,那轮圆月也是呼之欲出,漆黑的夜空再次繁星熠熠,圆月也破土而出,这一切仿佛是已经离去的山神听到了他们的话,于是照旧摇动树身唤来一阵风,告诉他们说:“我知道了。”

  远处秋意渐浓,独青山上春风明月。

  周自平感受着暖和的春风,一张苍老的脸苦笑叩首,“我等,当为山神立碑盖庙,以此感谢庇佑之恩。您,慢走!”

  他的声音哽咽着,可最后那一声“慢走”却响彻山林,惊得山下的平安心中暗自一紧,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祂送的法衣的原因,他竟然听见了周自平的那一声悲吼。

  他看着山上灯火通明,心中似乎也亮起了一盏明灯,将他那张随和且带着些许伤怀的脸照的清晰,也将他眼中的那层薄雾照亮。

  都说,生死有命,世事无常。此刻他也算真正体会到了。

  他也觉得,山神的离开和自己有着很大的关系。如果不是去找祂,祂或许还能够继续庇佑这方天地生灵。

  一时间,平安竟成了造成这番结果的元凶。

  平安心中自责,他后悔了。可是,结果已然发生,而他也无能为力去改变,只能静静的这样看着。

  坐在院子里的杨守仁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了,他起身来到平安身边,朝着山上看一眼,问道:“平安道长,您好像变了。”

  还未从自责中走出来的平安诧异的看着他,问道:“怎么变了?”

  杨守仁望着山顶的灯火开始下山,蹙眉,犹豫一番之后他说:“今天在听到山神走了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有些难过。虽说我没有见过山神,更没有同祂说过话,但是我知道,在当时的那种的情况下就算不做安慰,也不该说出‘走’的那句话。”

  “为什么?”平安感到困惑,他不知道杨守仁在说什么。

  “生死离别是世间常见之事,可在百姓人家却是罕见和极为难过的事情。”杨守仁回头看着平安,悠悠说道:“人一生所遇之人甚多,可能与其交谈成为好友、挚友却是一件难得的事情。虽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可并非一人总在经历这些。”

  “人生百年,得其寿六十,育有儿女成双,儿女生其子,为其孙。七十者,古来稀。儿女失其父,孙失爷,此为一番。儿女得子,父成爷,父离世又为一番。”

  “百年人生,所历生死不过二三回,却是心之大痛,神之巨悲,而当时你说出那句话,我却觉得您似乎没了人情。”

  “尽管我和您相识不过数日,但我知道您也经历过失其师父之悲痛,也曾见过您哭感伤神的模样,所以曾经的平安道长绝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可是现在我很想知道,您当时是怎么说出那句话的。您当时难道就连一丁点的难过之心都没有吗?”

  杨守仁的质问字字珠玑、字字诛心,可平安听得心中却毫无波澜,只是觉得困惑,他皱眉只感受到杨守仁所说话的在心底不断回荡,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的师父死了,他清楚,他明白,他也知道自己那日在师父的坟墓前哭的心肠俱断,五感皆失。可是,他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他恍惚了。

  当时他只想着接着赶路,想着赶紧去到蓬莱,去见师父心心念念的神仙。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想其他的,更没有觉得难过,而是觉得或许命运本该如此。

  他想着,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蹙眉连连后退,手中的拂尘也落在地上,最后靠在了门上。

  他柔和的神色忽然变得难看,他喃喃自语着,说道:“是啊,为什么呢?”

  “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感到难过?”

  “为什么?”

  他捂着刺痛难忍的心,口语颤抖的这样质问自己。

  “平安道长,你怎么了?”

  杨守仁看到平安这幅模样,心中一紧,他想是不是自己说话太过了?与自己相比,平安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而且他常年在师父的教导和走马观师兄弟的照顾下,就算不经世事也不为过。

  只是,他没能忍住心中的困惑。也觉得,平安不该如此。

  “平安!”

  杨守仁的惊呼将在房中照看肖长恭得道佘栗惊到了,他来到平安的身边,从杨守仁的手中接过平安,将他搀扶着肩上。

  他看着平安苍白的脸色,以及有些涣散的双眼,不禁厉声对着杨守仁问道:“杨守仁,我师弟怎么了?”

  “我我,刚才只是好奇平安道长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说要走,我只是跟他说了一些人情世故,没想到他忽然就这样了。”

  面对佘栗的质问杨守仁心慌了,他口齿不清,言语含糊的解释着。可佘栗却说:“什么要走?你跟我师弟到底说了什么?!”

  佘栗近乎疯狂的看着他,而杨守仁也被佘栗如同妖魔的样子吓着了,他想继续解释,可口不能由己的吧唧着嘴,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平安听到了佘栗的声音,他努力将涣散的瞳孔聚在一起,气息微弱的说着:“师兄,这跟杨公子没关系,是我自己差点着了心魔的道。”

  “心魔?怎么会?”佘栗一听,本就慌乱的心更慌张了。心魔可是修行之人的天敌,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前功尽弃,沦为行尸走肉。而当初,平安在走马观修行之时就是被心魔入侵,行岔了炁,险些丧命。   
  佘栗现在顾不得责骂杨守仁,于是他赶紧将平安抱进屋子,将其和肖长恭放在同一张床上。

  他在平安的身上摸索一番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他将视线放在了平安的箧笥上。

  他快步来到箧笥前,一番寻找之下,他找到了老祖为平安下山时准备的丹药。

  他从中取出几颗给平安喂下之后局促不安的来回踱步,直到平安神色开始恢复,眼中的不再如方才那般失神之后赶紧上前询问:“师弟,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吃过丹药的平安微笑着点点头,但是语调却不如从前,只听他声音略微沙哑的说着:“好多了。”

  平安的声音听得佘栗一阵心疼,而此时他也动了些许其他心思。平安既然好多了,那他就放心了,但是杨守仁他一定要去找他问清楚,他想知道杨守仁究竟跟自己师弟说了些什么,才会让心魔有机可乘。

  可还没等佘栗走出两步,平安便叫住了他:“师兄,跟杨公子无关。”

  面对平安为杨守仁的辩解佘栗一时也是无可奈何,他想去找杨守仁好好理论一番,却招架不住平安沙哑的声音。

  他心一软赶紧回到平安的身边,“师弟,那小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还是气不过,他想刨根问底。

  可平安沉默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平安微微皱眉,两眼之间似乎看见了什么,他对着佘栗说道:“或许,是因为山神吧。”

  “山神?”佘栗万分不解。祂不仅替平安解了惑,临走时还送了他一件法衣而成的道袍,他不明白平安为什么这么说。

  “师兄你还记得今日我跟你说山神把我拉进一片迷雾里的事情吗?”平安这样说道。

  佘栗蹙眉,问道:“怎么了吗?”

  “山神除了跟我说要把这件法衣时常穿在身上之外,他还说:‘蓬莱之路远迢迢,人世悲喜莫挂肠。’我想,杨公子说我变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件法衣的原因。”

  “我想,山神之前跟我说的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应该就是这凡尘俗世里的人情世故,悲欢喜乐。”

  佘栗闻言浅浅的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不过,他还是觉得奇怪杨守仁跟平安说了什么才会让自己师弟着了心魔的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修道之人本就修的是六根清净,世俗本就该放下,可你为什么着道了?”

  平安再次沉默,他静静的看着佘栗,然后说道:“是我一时乱了分寸,还希望师兄不要为难杨公子。”

  见平安依旧在为杨守仁开脱,佘栗也是无奈,他只好摇摇头无奈笑道:“好,我知道了。师兄这就跟他道歉去。”

  佘栗无奈的语气,却让平安感受到了师父曾对他的宠溺,他笑道:“谢谢师兄。”

  “咱师兄弟之间这么客气做什么!”佘栗起身笑道,“你好好休息,等明日天亮了,咱们就启程,继续东去。”

  平安看着师兄离开去找杨守仁的背影他收起了笑脸,再度陷入沉默。他偏头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边的肖长恭,忽然问了一句:“肖师兄,你说修道者真的该放下红尘世俗吗?既然如此,我们道士为什么要云游?要去有人的地方行走?为什么?”

  平安拿不定主意,可现在的肖长恭也无法回答他,但也正因为如此,平安才会对肖长恭说这些话。

  而这一切,却也还是被假装离开,躲在门后的佘栗听见了。在这一刻,佘栗似乎也有些恍惚了:是啊,为什么?
  佘栗最终走出屋子,来到了院子里,他望着天上繁星明月,看着已经下山走在田野之中的周自平等人。

  佘栗对着越来越近的他们点头微笑着,周自平也对着他挥手答应。

  不过,当他走出院子却不见了杨守仁的身影,他四处望去,除了神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回家的村民外并没有他的影子。

  正当他好奇杨守仁去哪了,周自平来到佘栗的面前。他从眼眶湿润的周言流手中接过破了一角的走马灯,随后让黑脸带着他去自己的房里休息。黑脸乖巧听话的拉着周言流就朝着另一个房间走去。

  而他则是手拿三盏灯笼对着佘栗笑道:“这孩子午间听到山神走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可谁知方才在山上哭闹一番,最后还将灯笼摔了。我阿,还得再给他修修,这可是今日新作的。”

  周自平说笑般朝着院里走去,他将走马灯吹熄,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还在门口寻找杨守仁身影的佘栗问道:“方才我看见杨公子走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周自平也是活了一把岁数了,自他看见佘栗心不在焉的神色,再联想到杨守仁的不辞而别,他敏锐的察觉到两人之间一定闹矛盾了,于是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开口询问。

  佘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转身摇头答道:“没事。就是言语上有些冲突。”

  他听了平安的话本想道歉的,却没想到杨守仁居然不辞而别,不过也好,此去黄州少说也有数月路程,少了一个人他们也能快些,而且是真的能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自平闻言忽然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有血性,而且我看那位杨公子似乎还是个习武之人,这样的事情难免。不过道长即为修道之人,本不该与人逞口舌之快。”

  佘栗也是一笑,他走到木桌前看着桌上的走马灯,道:“并非我要如此,只是他说了本不该他说的话。”

  从方才平安对肖长恭所问之语中,他大概猜到了杨守仁跟平安说了什么。要知道,修道之人的心境本就与常人不同,若是说了坏人心境的话,无异于取人性命。所以,佘栗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也是,你们修道之人的心思,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参不透。就好比流儿读不进圣贤书一样。”周自平坐在木桌上,看着破了一角的走马灯继续说道:“道长你且看。这走马灯坏了一角,到底是该补还是不该补啊?”

  佘栗有些犹豫不定,他说:“该补。”

  周自平笑道:“是该补。可是,补过之后原有的痕迹就会与后来者显得不合。虽说关系并不大,但是毕竟有了嫌隙,就算后面修补好了,隔阂依旧存在。”

  “借物喻人,老伯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吗?”佘栗忽然觉得周自平说的话很有意思,于是他又问道:“可是,世间有妖,我本该除魔卫道,但我遇见了一个不一样的妖。他与人为善,虽说他的行为荒唐了些,我是杀呢?还是不杀?”

  佘栗又将问题抛给了周自平,周自平闻言一笑:“杀,您是名正言顺;不杀,是您心怀大义,明辨是非。”

  佘栗又说:“若是我与他为友,同行一路,我可还是正道?”

  周自平摇摇头,放下手中的走马灯,道:“我虽没念过几年书,可却也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至于是非正道,全在道长您和那位狐仙怎么选。就像我当初听山神说起自己的从前一样。祂是妖,却也与道人为友,最后得其大道,成了护佑一方的山神。”

  “至于是非对错,全要看你站在谁的一方去想,千人千面,各有心思,答案自然不同。”

  佘栗闻言,略微思索一番,最后叹息笑道:“老伯说的是,是我错了。”

  “不敢,不敢。”周自平面露惭愧,说道:“道长清修,心境以及看人看物自然与我们不同。只是,要说这红尘世俗道长或许稍逊于我。”

  佘栗仰头长叹,“是啊。我虽时常云游,常在人间行走,可终究不能全懂人心。千人千面,我才见过多少人,怎么敢说对错呢。或许,我那师弟说的也对,我们修道之人不一定就得放下人世情俗。既要去看,也要去懂。否则,这一趟人间算是白来了。只是,我还是想说,那杨守仁不该胡说一些话。我这师弟心性本就与常人不同,我怕他会被人坏了心境。”

  “那这就是您的事了,与我无关。”周自平忽然这样说。

  佘栗看着云淡风轻的周自平笑道:“周伯您也不简单呐。”

  周自平感到困惑,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佘栗回正身子,一本正经的看着他说道:“经书上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本不同,源法却出一。其实说到底,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修行之人,只不过修行的方式不同。”

  “我在山野中清修,而您却在红尘阔步行。我或许在某一处高于您,可您也在某一处强于我。所以说,山野修得大道,红尘亦非不可。”

  “今夜,受教了。”

  “不敢,不敢。”

  佘栗与周自平交谈一番之后,心境算是彻底打开了。他虽然责怪杨守仁,但这也是平安的该经历的。他事事由着平安,总想护着他,可却也忘了平安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夜色逐渐深沉,佘栗再次回到房中守着平安和肖长恭二人,周自平则是将已经修补好的走马灯举在手中。

  他看着旧痕新迹,学着佘栗的样子和口吻,也忍不住感慨道:“山野红尘哪里不是修行?道士俗人哪个不是人间客?”

  说罢,他将走马灯放回桌上,起身回到房中休息去了。

  有道是:今日不说明日事,明日难知身后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