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仰首遥望残月兮,神引月华做衣兮
“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就是我吧。”道仪生听着绿衣说起从前,他也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是在一个庭院里生长着,只是记忆的缺失,哪怕这些话是从绿衣的口中说出,他也有些不敢完全确认。
“是。”绿衣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着道仪生,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离开江南经历了什么,让你不记得这些了,但我敢确认,那棵梧桐树就是你。尤其是在太华仙长之前跟我说他知道你的所有过去时,我已经不再是确认,而是它就是你。”
绿衣说着,随后又继续转身继续朝着前面,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着。
只是,道仪生不明白,在太华跟绿衣说之前,她又是怎么确认自己就是那棵梧桐树,又怎么确信她要找的那棵梧桐树就是自己。
绿衣当然知道,因为在道仪生离开庭院之后的、在她离开江南之前的几百年里还没有一棵梧桐树修得人身,而最多也就是开了灵智,可语人言。而之前,道仪生也说过自己生在江南。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化身成人之前,你叫什么名字啊?”
绿衣忽然这样问道。
道仪生浅低着头跟在她的身后,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不记得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经常叫你常青。”
听到这话,道仪生猛然抬头,忽的停下了脚步,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她记得今日午间的时候,绿衣曾说过在奶奶的庭院里有棵老树,奶奶管它叫常青。
在道仪生还未知晓一切之前,他只当绿衣与他说的话当做倾述,而如今才发现,她无时无刻不在说着自己。他的心,阵阵抽痛。
但是,绿衣走在前面,轻缓而又跳脱的步子使她感受不到身后的轰然停下的脚步,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当时我问奶奶为什么管它叫做常青啊。奶奶说”
“因为,四方江南养人啊。”吃过晚饭后的绿衣和奶奶坐在庭院里的石阶上,她们透过庭院宽阔的空间望着天上的明月和繁星点点。
“那跟我们妖有什么关系啊?”小绿衣稚嫩的质问声并没有先得到回答,而是头顶迎来了奶奶的、轻轻的巴掌。
“奶奶,你打我做什么呀?”稚气的绿衣嘟着个小嘴,不明所以的盯着奶奶生气的问着。
“你这孩子,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是妖,是精灵。”奶奶同样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关心她。所说在人的眼里,无论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还是精灵奇物都被当做异类,而在她的眼里,绿衣是这天地间最为纯洁、神奇的生命。所以才会如此生气。只是,绿衣还小,她还不明白这些。
“哦。”绿衣时而嘟着嘴,时而撇嘴轻轻的回应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可是,这跟它有什么关系啊?”
奶奶见绿衣换了个问法,顿时又笑了起来,“因为江南除了冬日来临时会下几天雪之外,其余时间四季如春。而它又生在这个春日不见尽头的江南,树枝不会干燥,枝叶不会枯萎,相反它生命更会因为春的滋养而生长的更快。而它又是这四方江南里唯一一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片梧桐花瓣落在除此,落地生根。也正是因为如此,它的生命力要比寻常梧桐树要更顽强。如此几百年里,它一点点的生长,不断的开花,闭朵,吸纳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华精,便使他更不与众寻常。”
“它很特别吗?”小绿衣不解,却又如此问道。
“当然特别了,”奶奶大笑着,“要知道,万物皆有生命,只是它们存活的方式不一样。就好比方寸好铜,它若是在锻造师的手中,那么被铸造好的铜碗,铜勺就是它们的新生命。若是用铜锻造而成刀,剑,那么刀侠,剑客则是它们从锻造师赋予它们形状和生命之后,第二次生命的延续。而它,常青,这个梧桐树从一片花瓣落地生根,再长成参天大树,也是这个道理。”
“至于,为什么叫它常青,那是因为它的特别。它与别的梧桐树,或者说,它和其他的所有树的不一样。它会开花,却不会结果。每到秋天的时候,它的枝丫上,那些隐匿于青绿的枝叶之中的花苞就会冒出来,在秋风吹袭的里,它慢慢的盛开,花香四溢。等到冬日来临之前,它们又会含起花苞,慢慢的缩回枝叶里,等待着来年。”
“有道是,常在春里四季青,百年无果也开花啊。”
“绿衣不懂,但是原来是这样呀!”小绿衣明明不懂,最后却还是用着稚气的言语说道,就好像是,教书先生在教学,浑水摸鱼的学子在打瞌睡被先生叫起来说明其意,结果学子却说:“梦里常有神仙言,书中丹道在身外。”
奶奶被小绿衣认真听讲,却又强不知以为知得到模样逗笑了。她大笑的摸着小绿衣小小的脑袋,又捏着她可爱的脸蛋,说道:“不懂,不懂,不懂也好,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经历了有些事情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好了,夜色也不早了,该睡觉了。”
奶奶说着,杵着拐杖缓缓的站起身子,一旁的小绿衣也跟着起来,她搀扶着奶奶胳膊慢慢的离开庭院,朝着住的地方走去,临了奶奶还问了她一句:“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呀?”
“我还想听那个白姑娘的故事。”小绿衣高兴的差点就要跳起来了。
奶奶诧异的“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
小绿衣没好气的说着:“因为奶奶你每次都不讲完。”
奶奶忽然间恍了神,她神色有些难过的看着前面灯火摇曳的庭院小路,只听得奶奶说:“他们的故事,你还是不要听了的好。”
“为什么呀?”这一次换做小绿衣问道。
奶奶答道:“人世多悲欢,伤离别,奶奶不希望你以后也落得他们那般下场。一个客死他乡,一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留在了梦里江南。”
绿衣说完,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再度转身看着道仪生,和他身后的那座灯火明亮的木屋,心中似乎在做着什么主意。随后,她又朝着木屋旁的太华看去。
太华皱着眉头他从绿衣的话里,和她那张明明很轻松的脸上看到了不舍和悲痛,他似乎也明白绿衣想做什么了。
绿衣最后对着太华笑了笑,而后看向道仪生,“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趁着今夜月华正浓,我得赶紧把你要个独一人云游穿的衣裳做好。”
绿衣笑着,可是她的话里满是悲伤和难舍。
道仪生闻言心里念着自己并不想睡,想陪着绿衣,等着她把衣裳做好,而且他也还想知道更多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于是说道:“没事,我几乎不用睡觉。我陪着你。”
可是绿衣却不答应,她说“不行!你之前跟匀厷打斗的时候受了伤,今日清晨的时候又莫名其妙的吐血,必须得好好休息。不然,到时候你离开了,我会担心你的。”
绿衣用着自己娇小的身子推攘着道仪生,可任她使尽浑身解数却推动不得他半分。绿衣双手放在他的胸口,低着头流着泪,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而道仪生却宛如一尊神像,丝毫不动,脸上更是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淡淡的看着花海之后,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
“好。”沉默良久,被绿衣推着的道仪生终于开口说话了。而绿衣也在他这一声好之后泪如雨下。
终于,绿衣也放开了双手,低头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一定会后悔,可是那些后悔只能埋在心底,也许等自己死后,那些相见恨晚的悔恨就会烟消云散。
道仪生转身走了,他不知道绿衣要做什么。只是,她叫自己去休息。他知道绿衣会死,但一定不会是在今天,所以,他听话的转身,转身朝着木屋走去了。
太华是他最生命里从来不可忽视的一个人,但是,就在今天,就在他走进木屋的每一步里,在每一刻流逝的时间里,他至始至终没有看过太华一眼。
绿衣低头哭泣,太华替她看着道仪生走过的每一步。
终于,道仪生的身影消失在了太华的视线里,他朝着二楼的阁楼走去。
太华回过头,双眼略微有些伤神的看着绿衣,他想知道绿衣支走道仪生到底想做什么。
但是还不等他走过去开口,只见绿衣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也朝着木屋走去。道仪生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困惑,他来到绿衣的身边想问,绿衣却对着他行礼道:“太华仙长有礼了。”
她对着太华笑着笑的很伤心,很难过,就像南飞的候鸟里,她选择了落单一样。
太华不言不语,并非是他此刻还故作不问人间事的仙人,而是此刻的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绿衣行完礼,回正身子径直的朝着屋里走去,她看着那已经冷掉的蒸笼里的糯米团无奈的又盖了回去。
她重新走出木屋,侧眼看着铺在长桌上的上好的绸缎,苦笑着,一言不发。
“太华仙长,我听奶奶说过,也听渝安城里的一位婆婆也说过,人死了之后会去到阎罗殿,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然后投胎转世。您说,我们这些妖也会是一样的吗?”
绿衣的声音悲哀,似乎却又抱着一丝希望,她看着太华,企图知道答案。
太华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不是说还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吗?你不是说渝安你还没看完吗?你为什么现在想着要死呢?”
太华的质问如雷贯耳,却又轻的只有他们能够听见。
绿衣凄苦地笑了笑,“可我又还能活多久呢?昆仑山的西王母娘娘不可能会救我,如花妹妹的奶奶,我在渝安城里唯一一个叫做婆婆的人也快死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把如花卖给人富贵人家里做奴婢,而她则是寻我了件衣裳。那件衣裳是过冬用的,可是,现在还早,这才春日过半。”
“她说,世上哪有人长命百岁,可我想她长命百岁。”
“她说,那件衣裳是她的私心,她想给如花留个念想,至少在她死后,还有人能够记得她。”
“我想,如花会记得她,我也会记得她。”
“所以我才想让他多在我身边停留一会,这样他就不会再次忘记我,这样,就算我死后,我仍然活着。这是我的私心。”
绿衣长长的舒了口气,抽泣的声音此起彼伏,她哽咽着,又看着那长桌上的绸缎。忽的,慢慢的朝他走了过去。
她拎起绸缎的一角,她在脑海之中想象着道仪生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则是拿着丈量身材的尺子,为他记录下他需要穿多大的衣裳。
时间缓缓流逝,太华看着她如山中林木,纹丝不动心中也在思忖着,在脑海里寻找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下一个五脏六腑俱碎,内丹受损的人的法子。
绿衣的心思全在她手中的绸缎上,她想着为道仪生做一件怎样的衣裳,什么颜色的。
就在她半筹不纳,一筹莫展之时她忽然想起了一首四言诗,诗里说:“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想到这,绿衣先是哑然失笑,后又泪流不止。
绿兮丝兮,女所冶兮。这与现在的绿衣何其相似。
她悲痛万分,仰首遥望残月兮。
她低头不语,神引月华做衣兮。
奶奶说,这是一首古谣,说的是一名男子,看着手中的绿衣裳如同看见了已然亡故的妻子。他悲痛万分,思之心切。他多希望他的妻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同他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记得,奶奶教她唱过这首古谣,于是她学着奶奶的腔调开始轻轻唱着: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谣声起月华落,绿衣半成黄裳好。亥末轻啼春过半,何见江南梦中人?
衣裳,做好了。
太华看着绿衣几乎将自己剩余的,用来维持生命的,最后的力量全用在做这件绿衣黄裳上。
他说道:“你这么做,可就活不过今日了。”
绿衣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渐渐西落的残月答道:“绿衣,心甘情愿矣。”
(本章完)